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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月台上的人渐渐散尽,两家人分别坐上周二叔派来的两辆车,各自回家。
    康锦言这些日子早把房子收拾得干净舒服,临走前吩咐了厨房做好饭菜等着,车马劳顿的康父三人回到家便有热水洗浴、可口暖胃的饭菜,卧室里也早已备好高枕软被,虽说在西南也过得不差,但到底是在自家,本以为回来还得暂住宾馆修整房屋,这下子女儿失而复得,且如此孝顺能干,康老爷简直满意到了心坎里。从一回家到坐下来吃完饭,都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女儿,吃完了饭,坐下来便细细询问女儿这几年的遭遇。
    他问得细,康锦言便也耐住性子细细回答。
    过得几天,康锦言便接过了家里所有的权利。
    孙姨娘要闹,康锦言也不看她,只同父亲说:“这些日子以来,城里各家各户都已经回来,战事过去,百废待新,咱们家也不能再只由个姨娘出面交际应酬,爸你还年轻,要不再择良配,要不找机会把姨娘扶正。现下女儿已经长大,在这之前就先由女儿出面好了,再说,”她低下头,“女儿在这一两年内就要嫁到周家,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,就当作是女儿最后为父亲尽孝。爸你说好不好?”
    在康老爷眼中,女儿理家的确比孙姨娘周到细致,无论从前在家或是后来在西南,孙姨娘虽也有手腕,但过于爱玩牌消遣,饭菜什么的未免失于精心。再看家中下人,对康锦言言听计从,事事井井有条。他虽然年纪不算大,这几年在西南也并没过苦日子,可长年离家难免觉得疲惫倦怠,能舒服就舒服吧,女儿理家又名正言顺,再说也理不了多长时间,想到女儿这几年吃的苦头,心里一软,便想着多多随她的意,劝孙姨娘别再闹了。
    孙姨娘却是听得康锦言说了那句“找机会把姨娘扶正”,便心动了,略闹了闹也就歇了,只想着扶正的事。
    康锦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随口一句话便哄得这蠢妇低头,扶正,做梦去吧。
    因史氏的卧室里供着骨灰盒,康锦言早晚上香祭拜,隐隐约约的总有檀香的味道。孙姨娘本来胆大,只是一来史氏一死全家便立即去了西南,从未试过在这个家中没有史氏的生活,此际回到家里环境熟悉,恍惚间总仿佛史氏仍在那个房间里生着病;二来康锦言虽表面与以往一般,但她吩咐下人的口气、偶尔看向她的目光都让她如芒刺在背,极不舒服。
    但苦却苦在她不知道怎么跟康老爷诉说,康锦言对她可没半分怠慢。从前她还可以拿着当家权辖制康锦言几分,现在她除了康敬业似乎什么也没有了,就连康老爷也多与女儿说话去了。
    只是到底康锦言是待嫁女儿,家中只有康敬业一个儿子,孙姨娘虽然警惕,但也并不是十分在意。
    过了不久,孙姨娘在牌桌上听说有人替康老爷保媒,对方是城北杭家二房的长女,本来订过亲,因为未婚夫在军校,烽火忽起时他直接上了战场,杭姑娘便一直在家等了好几年,却终于等来了死讯。城北杭家本也是个大户,因为长房在战争期间服软于日本人,做了些助纣为虐的事情,虽不算大,却也坏了名声,清算时破财不算,还被收了监。二房倒是无事,只是分不得多少财产,杭姑娘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,父母又无主见,作为长女,大约在婚事上就不能只考虑自己了。
    在众人眼中,康老爷虽称一声老爷,却也只三十七八,长相英挺年轻,家资丰厚,为人大方,虽有美妾庶子,却皆知庶子年幼且并不成器,和二十多近三十的杭姑娘未必不是良配。
    孙姨娘见过杭姑娘,是个挺漂亮的女子,且行事利落,虽然比美貌自己完胜,但男人喜新厌旧是天生,且杭姑娘执掌家事多年,定不是个好相与的。她有些慌了神。
    她竟想找康锦言商议,心想着应该也算同仇敌忾吧,却见康锦言气定神闲,对此不以为意,反而笑着说:“爸爸有良家子为配,我是很高兴的。”她笑着看她,眼中的讥诮令孙姨娘如冰水灌顶。
    孙姨娘的确是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,去西南之前,康锦言一向不敢得罪她,发脾气也尽是些小事,就算因为史氏,也从不敢当面无礼;去西南之后,她在家里是唯我独尊的;就算从西南回来被夺了管家权,康锦言也从不曾为难苛刻她半分,她反而能够尽情地出去玩牌逛街玩耍,且还有一个“扶正”的美好未来。
    她忘记了自己和康锦言是仇人。她害死了康锦意,逼死了史氏,康锦言真的全不知情吗?她忽然背后起了一层一层的毛毛汗。
    细细想来,自西南回来之后,康锦言虽然不曾苛刻为难她,但不再像从前一样也会同她谈笑,而是尽可能的避免与她说话,康锦言要管家,很忙;康锦言要出去和周默见面,很忙;康锦言私下的时间在学医,很忙。康锦言甚至都不再和康敬业多话,从前她对康敬业可是和言悦色的。
    她想起康锦言几次看向自己的目光,冰冷的。
    孙姨娘大悔,她真的疏忽了,康锦言并不是表面上的康锦言,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正在被她破坏。不要紧,不要紧,她还有康敬业,她会打起精神,这一仗谁输谁赢还很难说呢。以前康锦言藏得好,她才中了招,现在明白了,自己还会怕她?不过是斗心思斗算计嘛,她一个大姑娘哪有自己见识多,真是。难道她还能对自己动刀动枪?
    孙姨娘再也没想到,康锦言还真是不耐烦和她斗心计。每年正月初十的凌晨,康家都要去城外的寺庙里求头柱香,就在下山的时候,走到山阶中途,康锦言走在她前面,往后看她一眼,顿了一顿,侧身上前轻声同前面的康老爷说话,孙姨娘因想听他们说些什么,加紧脚步,却忽然一滑,尖叫一声,整个人向前扑去。
    却见康锦言疾转身,把康老爷拉在一侧,因康老爷走在最前,而孙姨娘慌乱之间没来得及抓住他们便往下滚去,滚过了康老爷前面便是一马平川的陡阶,只见她如葫芦一般惨叫着一路滚了下去,滚到几十阶下面被拐弯的山壁一挡,反向台阶一侧的坡下滚去,眼见得快要跌下山,却好险被几棵歪脖子树拦腰截住。
    所有人都呆住了,只有康锦言立即往回走上几级台阶,护住康敬业。
    孙姨娘是直接被抬进医院的,此时她已痛得全身抽搐,脸白如纸,血沫从嘴角不断涌出来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。医生只略略检查了就摊着双手遗憾地说,病人内脏多处破裂,全身骨折,没有办法施救,最多打打止痛针。
    康敬业虽然已经十一岁,还是个孩童,听说姨娘无救,咧开嘴大哭,康老爷则一见孙姨娘的伤势就知道希望不大,到底恩爱多年,心下十分难过,落下泪来。康锦言去交了钱后,站在一侧看着他们。
    孙姨娘痛得死去活来,内脏破裂却一时死不得,如同活地狱一般来来回回,康老爷已不敢再看,康敬业趴在孙姨娘面前,大叫:“妈,妈。”
    孙姨娘舍不得死,舍不得她的儿子,舍不得康家几十年的好日子,可是她痛得不行,止痛针却还没有来,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,却看见了康锦言笔直的身子,冷漠的脸。只不过一瞬,她又痛得几乎失去神智。
    可是康锦言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子:“你现在知道锦意是怎么痛死的吧?”
    ☆、第47章 四十
    剧痛之下她也忍不住唰一声抬起头来。
    此时医生拿了止痛针过来,孙姨娘将她的话抛诸脑后,只渴望地盯着医生手里的针,含糊不清地叫:“医生,医生,针,针……”
    电光石火之间,康锦言劈手夺过止痛针,医生一怔,康锦言扫了他一眼:“打与不打,她都是一个死,出钱的是我,我说打就打。”
    康老爷正要说话,康锦言已凑近孙姨娘:“你说,锦意是怎么死的?止痛针在我手里。”
    孙姨娘不想说,可是太痛太痛太痛,痛得太久,已经没有了克制力,见到康锦言手中的止痛针,人动不了,眼睛直钩钩地似乎要伸出手来去抢,见康锦言盯着她,她嘶声说:“我说,我说,我把她从楼梯上踢下去的,我踢下去的……”
    康锦言咬着牙问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孙姨娘深吸一口气:“她在……客人面前……落……我面子,她……说……我是姨娘……”
    她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完,康锦言已恨得满目是泪,继续问:“我妈是怎么死的?”
    既然已经说出口,孙姨娘再顾不上其它,她的眼中只有康锦言手里的止痛针,她非常非常努力地说:“我……怕她在路上……拖累……我们逃……,因为……老爷……老爷不会不……不管她,我……我就跟她说……说……她会拖累你,会害死……你,所以……她最好自己……死……。啊……啊……痛啊……”
    病房里除了她的痛呼嘶喊,再没有别的声音。
    康锦言咬紧牙关,泪流满面,她紧紧握着拳头克制住浑身颤抖,她吞下哽咽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“在火车上,是不是你把我推到难民群里?”
    孙姨娘躺在床上疯狂地点头:“是……是……是我……”
    康锦言伸手指着父亲:“你告诉我爸,为什么?”
    孙姨娘:“康家……康家……是我和……敬业……的……”
    康锦言再也忍不住,用力把手中的止痛针往墙上扔过去,随着孙姨娘一声绝望的狂呼,她笑了一声,字字如刀:“我要让锦意受过的苦,一分不少地还给你。我要你比我妈更痛苦地,一寸一寸地痛死。我要让你生也在痛,死也在痛,生生死死都在这活地狱里不得往生!”不再颤抖,不再流泪,她说得那般冷静,却让所有听着的人心生寒意。
    她转向医生,满目通红:“不许给她止痛,如果你们敢给她止痛,我让人拆了这医院,拆了你家。”
    康老爷早在孙姨娘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就呆住了,听到后面,完全不可置信,震惊地看着孙姨娘,又看向康锦言,直到孙姨娘频频尖声痛呼,才让他醒过神来,见康敬业扑向康锦言尖声怒骂:“坏蛋,坏蛋,你欺负我妈!把止痛针给我妈!你个坏蛋!”忙一把扯住康敬业。
    康锦言犹带着满面泪水,却冷冷地看着康敬业,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记耳光,直打得他甩脱康老爷的手,整个人侧翻在地上。
    孙姨娘一声尖叫:“敬业!”